烽火流年

  於一六八艦隊服義務役,將要退伍之際,傳來獲國軍文藝金像獎的好消息;而頒獎典禮時,我早已褪下軍服,換穿西裝出席領獎。因此,寫完〈烽火流年〉之後,只於網站看過摘錄版,連得獎專書都沒看到。晚近感謝政戰局洪上校鼎力幫忙,替我找出這本十年前的《國軍第43屆文藝金像獎得獎作品專輯》,並郵寄給我。重逢自己十年前的拙作,邊打字邊汗顏,以現在的眼光來看,真的好多地方可以寫得更好,我想,這也代表成長吧?文學不該只是炫技,文字或有瑕疵,情感卻絕對真摯。謝謝那年的散文評審丘淑女、李遠、李宜涯。

烽火流年
第43屆「國軍文藝金像獎」/散文類銀像獎/
◎王景新 2009 10 09頒獎

  你出生於民國十七年,王景新是你五十八歲時所出生的「老來子」。青春正盛之際,你毫無選擇餘地因為國共內戰而撤守台灣島,原以為至多幾年去去就回,不意就此與原鄉山東青島海角天涯,異鄉台灣反成故鄉;別後再見爹娘已成一抔土。身為榮譽公民的你儘管已八十一歲「古來稀」,卻仍鶴髮童顏宛如一座雕像、一具活化石,甚至連你臉上爬滿的年紋,都夾藏著一段段你兒子委實難以揣想──那一段風雨飄搖、國土失根的歲月。

  王瑞林是你的名,原是充滿祥瑞之意,可你際遇並不人如其名,怎麼會碰上這樣乖舛流年?六十年前你親身經歷了砲火漫天「八二三」砲戰。你所屬軍隊經歷了長江突圍戰役、古寧頭戰役、海南島戰役、鯁門島海戰、銅山港海戰、大陳島撤退戰役、台山列島海戰、閩江口海戰、八二四海戰、九二海戰、五一海戰、八六海戰等大規模戰役。小兵如你,幾度以為就要撐不下去而壯烈成仁了,但在兵、火力懸殊劣境,軍隊官兵們依然挺身浴血奮戰,乘風破浪擊沉多艘敵艦,突破重重困難,澆熄了中共猖狂跋扈氣燄。登陸的中共部隊,在你們鍥而不捨追逐遂流竄至古寧頭南、北山、林厝三村之間,與駐守的你們展開激烈巷戰。戰況熱熾導致村內民宅牆上到處槍砲彈孔,砰!砰!──兵荒馬亂中你目睹一同乘坐「海張輪」來台的老鄉吃了一彈應聲倒地,忽然覺得眼前一陣熱濕,淚還來不及流下來,咬緊牙關,時而衝鋒陷陣;忽而就地掩護,總算在烽火連天的多事之秋以寡敵眾擊退來犯共軍,使得中華民國香火得以代代相傳。

  於是你在心中也偷偷埋下一顆叫作成家立業的種子,期待會有那麼一天能開花結果。

  彷彿小王子旅途上遇見種種驚奇般,首先遇見了你慣常叫喚的「老陳」──來自浙江杭州的陳修鴻。他與你情勝手足,是民國四十年代你上士退伍轉而投身營造業,在南港興建水泥塑料工廠大樓時,於沙塵飛舞工地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真謂緣起不滅,後來你們輾轉在興安街眷村賃居同在一個屋簷下二十年。那是民生西路以東根本還荒煙漫草、一0一大樓還等待投胎轉世的年代。

  那一天,黑白電視機裡的主播幾乎以啜泣愁容報導先總統 蔣公與世長辭的新聞,你放下手邊工作,把臉深深埋進手掌墮淚。早早就與幾個老戰友到國父紀念館行三跪九叩大禮,排著長長人龍魚貫進場瞻仰遺容,依依揮別你們心中的時代英雄,永恆的五星上將。

  你與老陳在房地產蓬勃的那年,在三重埔合買了房子,一起為現實打拚。桃花不斷的老陳依舊獨身,你紅鸞星動。運命流年啟停,畢竟你始終無法掌握。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那年當羅大佑以一席勁裝黑衣唱搖滾顛覆民歌的〈鹿港小鎮〉,你也在南征北討的袍澤老陳與老劉等見證下,與來自南洋千島國華裔王玉珠永結同心,踏上紅毯另一端。從此,台北就是你們這些異鄉人的家。

  忠於國家,事事關心的你,自然看不慣逐漸壯大的黨外勢力。當挑戰國民黨的「民主進步黨」成立,卻無法花太多心思來揣度台灣未來該會有怎樣的變化,甚至難以預料十四年後在野黨反客為主成為執政黨。為了你盼啊盼了五十八載的骨肉總算在這年三月天出生的緣故。半生飄零異鄉,自然要為呱呱墜地的兒子起一個有深度意涵名字。於是你翻祖譜,你「瑞」字輩,下一代該「景」字輩。景作名詞解有「景況」之意,新作動詞解則有「氣象一新」與你此時心境相符深刻意義,「景新」是你給他的祝福,亦是你心願:等待良久的景新終於到來,但願他不會經歷你曾體驗過的槍林彈雨、殘酷殺戮。

  民國七十六年政府開放探親,你迫不及待將半生積蓄以及用「戰士授田憑證」換來的微薄盤纏,獨自一人動身回返原鄉,小你二十五歲,足以做你女兒髮妻留在故鄉照護你得來不易的景新。老陳則飛回如畫杭州,也只能在爹娘墳前哀傷合影留念,證明孩兒終於回家探親。

  你們皆無法否認,那些新一代原鄉親戚根本與你們格格不入,老家景物、人事全非,原鄉只能存在午夜夢迴。

  你抽屜藏著兩本早已泛黃陳舊《寫信不求人》,書本印行出版社可能早已關門大吉,內容相當致用,文字旁還標記注音。泛黃卻未凋零,老舊仍然完整,一如老當益壯的你。除了書,你抽屜裡還躺著一疊疊格式整齊以紅單線分行潔白信紙。你手執尖頭鋼筆以瞻前顧後莊嚴神色給散居青島及哈爾濱親戚們寫信,過去寫給你老哥與弟妹,隨著他們早一步相繼人間拔營,你又不間斷給姪兒與外甥們捎信。二十年來,一封封千言萬語寫滿停雲落月的無形橋橫亙海峽兩岸;三代情感以魚雁往返維繫,宛如一面面風箏順風揚起。

  牙牙學語的景新,也開始蹦蹦跳跳讀幼稚園。有一段時間非常不捨你兒子在學校遭受戲謔。每天接送景新上下學,總讓他同學以為你是他爺爺。更甚者,還有刻薄寡恩的說他是你妻子在外面跟人家偷生的。讓景新有好長一段時日與你鬧彆扭:「不要再陪我上下學了!」景新吼出的每一個字宛如一顆顆炸彈在你心中引爆,威力雄猛絲毫不亞於你經歷過的任何砲戰,打得你遍體鱗傷;你知道嗎?景新懂事後時時覺得愧疚,不該傷了他最親愛又最怕失去的你。

  景新國中最後一個暑假,你,結髮妻和他,沉沉陷坐在一輛「小黃」,仨人眼神毫無聚焦能力空洞地望著窗外亮晃晃的天。你清楚記得不很久以前,這些「小黃」其實還有「小白」、「小紅」、「小綠」、「小藍」等兄弟姊妹。不過幾年光陰,這城市的一切都逐漸不再是你記憶中模樣,圓山動物園、中華商場、蘋果牌工廠等早成歷史代名詞。車過重新橋再費力徂上新海橋,橋身右側台北縣立殯儀館裡躺著與你相知相惜近半世紀的老陳。只有你明瞭,老陳如何與你南來北往數十載,在那四十三個無親無故年頭裡一齊討生活比手足情更深。

  那天清晨你買燒餅油條要給身體不適甫出院返家休養的老陳當早餐,去房裡喚他,卻怎麼也叫不醒。緊急送往三重醫院實施電擊,老陳身體跳了幾回,依然回天乏術。眼睜睜看著你老兄被推入太平間,一點法子也沒有。老陳待你的寶貝兒子景新如己出,總是包容他的幼稚任性,幾度要重重處罰景新,老陳緩頰擋了下來,寵愛的程度有時連你也自嘆弗如。景新在太平間哭得肝腸寸斷,望著一動也不動的陳伯伯發獃,你再也按捺不住痛哭失聲。血統純正浙江腔在他斷氣那刻就抽離你們的生命,不再融入你們生活。這天,老陳總算要自冰櫃解凍,出殯。拜飯間由景新捧出老陳牌位,你體型瘦小的妻在旁吃力撐著一把大黑傘,眼睛直冒汗的你先到「崇義廳」冷靜。

  裊裊香煙盤旋在空空盪盪的靈堂,並沒有太多人送老陳最後一程。客死異鄉還能有怎樣的氣派?有位老陳舊識在靈堂吹奏洞簫,對上一旁喪葬樂隊金屬樂器有著不協調悲涼滄桑。燃撚完線香瞻仰遺容,老陳躺在棺木裡兩頰妝著粉紅,聲息杳無睡得極甜香,絲毫覺察不出任何心臟病發猝逝苦痛表情。不知那些大體化妝師是否抹上他慣用的「賓士髮霜」?仨人繞完老陳靈柩一周,徹徹底底再也無法安安靜靜強作鎮定,一片嚎啕崩潰。淚眼婆娑把那情深義重老兄慈祥容顏看作永恆,若有來生再續手足之情。午後,老陳就被敵方以火攻團團圍困,熊熊烈焰將他囚禁,最後燒成一罈灰燼,這回誰也不能戰勝運命無情,你們只能無助的隔岸觀火。

  又一晚,你與景新連夜搭台鐵去三義,竟是趕赴你岳父喪禮。面色凝重的早晨,法鈴、木魚與誦經聲掩護康樂樂隊齊聲奏,喃喃吶吶四界環繞。年邁的你白髮人再送白髮人,涕泗縱橫哭別比你年紀還輕的岳父。從此,究竟哪一條橋才能通往那個千里迢遙的所在?

  你常愛操著山東腔對景新說:「烙餅抖撕光囉!」掛在嘴邊成口頭禪,你不知道在景新心中,你不是老兵,你是一個時代的見證者,更是他在這個世上最不願失去的「老把拔」。

  漸漸地,原來熟識的台北城一再翻新變了模樣,走著走著你常常迷路,記憶中熟悉的角落都成陌生。你所熟近的人又相繼過世,但是你知道你還有景新,他足以安撫你所有委屈與傷痛;你甚至偶而開始叮囑景新什麼時候能給你個「小小景新」抱抱。烽火不再的流年裡,你一如往昔,等待景新。

P.S. 父親王瑞林身分證上是民國17年出生,他說當時為了早點退伍,因而多報三歲;因此,父親其實是民國20年次,長我55歲。此處以父親身分證上「官方」資料為準,畢竟是參加國防部的文學獎。

〈烽火流年〉(摘錄版)首刊自>>

About Jingxin Wang (景新)

游於藝;不學無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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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esponses to 烽火流年

  1. 引用通告: 多緣成家 | 王景新同名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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